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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简史书评&笔记:想象的共同体

前言#

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和我之前看过所有的“简史”类书籍的内容编排都不太一样。赫拉利并未简单罗列历史事件并加上一点评价,而是试图探寻一个根本性问题:智人(Homo sapiens)究竟是如何从非洲草原上一种无足轻重的动物,一步步崛起为地球的主宰?

作者在书中提出了一个极具颠覆性也极富解释力的核心论点(至少在刚出书那会确实很具颠覆力):认知革命(Cognitive Revolution)赋予了智人一种独特的能力——创造并相信“虚构的故事”(fictions)或“共同的想象”(collective imagination)。不同于其他动物只能描述客观现实(如“河边有狮子”),智人能够谈论并相信那些不存在于物理世界中的事物,例如神祇、国家、民族、法律、金钱、公司乃至人权等抽象概念。

正是这些基于“共同想象”构建起来的“想象的现实”(imagined realities),成为了人类社会大规模、灵活协作的基石。它使得素不相识的个体能够超越血缘、地域的限制,为了共同的目标(无论这个目标是建造金字塔、参与十字军东征,还是维护现代民族国家或跨国公司)而有效合作。从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视角审视,赫拉利的这一论述与社会构建理论深度契合,并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其经典著作中提出的“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概念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安德森主要探讨现代民族主义的文化根源,认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其成员素未谋面,但内心却共享着一种同属一体的深刻联结感。

当然,我在这里并不想把人家的书重新打散然后誊录在博客中,我会选取其中几段特别喜欢的观点来进行讨论,借由赫拉利提供的宏大叙事框架,聚焦于“共同想象”这一核心机制,并结合“想象的共同体”这一视角,深入探讨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秩序、文化认同乃至经济体系,其根基在多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这些共享的“虚构故事”之上。

摘录#

1.社会建构主义#

通过文字创造出想象的现实,就能让大批互不相识的人有效合作,而且效果还不只如此。正由于大规模的人类合作是以虚构的故事作为基础,只要改变所讲的故事,就能改变人类合作的方式。只要在对的情境之下,这些故事就能迅速改变。例如在1789年,法国人几乎是在一夕之间,相信的故事就从“天赋君权”转成“人民做主”。因此,自从认知革命之后,智人就能依据不断变化的需求迅速调整行为。这等于开启了一条采用“文化演化”的快速道路,而不再停留在“基因演化”这条总是堵车的道路上。走上这条快速道路之后,智人合作的能力一日千里,很快就远远甩掉了其他所有人类和动物物种。

这段其实和社会建构主义的基本观点非常类似,即我们所认识的“现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社会成员通过互动和共享的意义体系共同构建出来的,而非仅仅是客观物理世界的反映。像“国家”、“法律”、“人权”甚至“金钱”的价值,都不是自然固有的属性,而是人类通过语言、符号(文字是其中最强大的形式之一)和持续的社会实践赋予其意义和力量的“社会事实”(social facts,借用涂尔干的概念)。赫拉利强调这些“虚构的故事”是大规模合作的基础,这正是社会建构论所指出的,共享的意义系统使得复杂的社会互动和组织成为可能

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Émile Durkheim)提出的“集体意识”或“集体表象”概念指的是社会成员共享的信念、道德观念和态度,它们作为一种独立于个体的力量存在并对个体行为产生约束或引导,从而促进社会整合(social integration)和团结(solidarity)。正是因为共享了关于“民族”、“上帝”或“公司使命”的故事,原本陌生的人们才能感受到一种归属感,并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协作。

NOTE

这就是一种共同体叙事。我们人类是社会动物,从出生开始就在不断地加入/退出各种社会意义上的共同体。

赫拉利将基于“故事”的合作能力视为“文化演化”的快速通道,与缓慢的“基因演化”形成对比。这在社会学上强调了文化(特别是符号、语言和共享叙事)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极端重要性。与生物学限制不同,文化具有高度的可塑性和传播性。新的“故事”(技术、规范、信仰、组织形式)可以通过学习和交流迅速传播和修改,使得人类社会能够以远超基因变异和自然选择的速度来适应环境、解决问题和重塑自身。这解释了人类社会形态多样性和历史变迁速度的独特性。

2.叙事共识#

今天之所以能有全球贸易网络,正是因为我们相信着一些虚拟实体,像美元、联邦储备银行,还有企业的商标。而在部落社会里,如果两个陌生人想要交易,往往也得先借助共同的神明、传说中的祖先或图腾动物建立信任。

“虚拟实体”作为经济信任的基石#

现代法定货币(Fiat Money)本身没有内在价值(不像黄金),其价值完全来自于集体信念——相信政府会接受它作为税款,相信他人会接受它用于支付,相信中央银行(如美联储)会维持其购买力(尽管这常常受到挑战)。美元之所以成为全球贸易的主要媒介,是因为足够多的人和机构相信它的稳定性和可接受性。这种信念是一种强大的“想象的现实”,是全球经济交换的基础设施。

中央银行、商业银行、监管机构等是现代金融体系的核心。它们的运作依赖于公众对其权威性、偿付能力和履行职责能力的信任。例如,人们相信存在银行的钱是安全的(部分因为有存款保险,这本身也是一种制度化的承诺/故事),相信中央银行能够调节经济。这种对机构的信任,是信贷创造、支付系统运行和金融市场稳定的前提。当这种信任崩溃时(如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对某些机构的信任危机),系统就会失灵。

在经济学中,品牌代表着声誉资本(Reputational Capital)。消费者购买带有特定商标的商品,不仅仅是购买物理产品,更是购买一种承诺——关于质量、服务或某种体验的承诺。这种承诺(故事)是通过广告、过往经验和社会认同建立起来的。强大的品牌能够降低消费者的信息搜寻成本,并允许公司收取品牌溢价。这本质上是消费者相信该品牌会兑现其隐含或明确的承诺。这种信任具有巨大的经济价值(品牌价值)。

许多“虚拟实体”(尤其是货币和某些平台型企业)具有网络效应。越多人使用美元,美元作为交易媒介就越有用,这反过来又吸引更多人使用它。这种正反馈循环强化了最初的信念。这表明,“想象的现实”一旦建立并被广泛接受,往往会具有自我维持和强化的力量。

信任作为交易成本的降低机制#

经济学(特别是新制度经济学)强调交易成本的重要性。在一个缺乏信任的世界里,每次交易都需要复杂的验证、担保和监督,成本极高。赫拉利提到的“共同的神明、传说中的祖先或图腾动物”在部落社会中起到的作用,与现代社会的法律、货币和品牌类似:它们提供了一个共享的参照框架,降低了陌生人之间建立信任的成本,从而促进了交换和合作。无论是古代的宗教/神话体系,还是现代的货币/法律/品牌体系,它们都通过创造一种可预测性共同的理解基础,极大地降低了交易的不确定性和风险,使得大规模、复杂的经济活动成为可能。

金融的本质——基于未来的想象和承诺#

金融尤其依赖于“想象的现实”。贷款是基于对借款人未来偿还能力的信任。股票代表着对公司未来盈利能力的预期(故事)。保险是基于对未来风险分担的集体协议。衍生品等复杂金融工具更是建立在对未来价格变动或其他指标的抽象预期之上。整个金融体系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基于对未来的“虚构故事”(预测、承诺、合约)进行定价和交易的系统。当足够多的人相信某个关于未来的故事(例如,某个科技概念的潜力),资本就会流向那里,推动现实世界的发展,这正是“想象”塑造“现实”的体现。

3.农业革命#

人口、剩余产品与可治理性#

对于那个营养不良的中国汉代女孩或者所有农民来说,小麦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对于个人来说,小麦根本算不上给了什么。但对于智人这个物种整体来说,小麦的影响就十分深远。种植小麦,每单位土地就能提供更多食物,于是智人的数量也呈指数成长。大约在公元前13000年,人类还靠采集和狩猎为生的时候,巴勒斯坦的杰里科(Jericho)绿洲一带,大概可以养活一个有百名成员的采集部落,而且人们相对健康、营养充足。到了大约公元前8500年,野生植物的荒野成了片片麦田,这片绿洲这时养活了约有千人的农村,但人口密度也因此增大,而且成员染病及营养不良的情形要比过去严重太多。 这正是农业革命真正的本质:让更多的人以更糟的状况活下去。

政治学的核心关注点之一是权力的产生、分配和维持。农业革命带来的生产力飞跃为更大规模的政治实体奠定了基础。虽然个体生活质量下降,但单位土地供养人口的绝对数量急剧增加。在冷酷的权力计算中,人口数量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更多的劳动力、更多的潜在士兵、更大的税基。杰里科从百人部落到千人农村的转变,意味着潜在的社会复杂性和权力集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控制更多的人口和他们生产的粮食,是早期政治权力(无论是酋邦还是早期国家)形成和扩张的物质基础。

尽管个体农民营养不良,但农业定居产生了(或至少是更容易集中管理)粮食剩余。这个剩余,无论多么微薄,是政治学意义上的关键。它使得一部分人可以脱离直接的食物生产,从事专门化的活动——统治、管理、祭祀、军事。这直接导致了社会分层(Social Stratification)和政治等级(Political Hierarchy)的出现。营养不良的农民,正是以其被剥削的剩余价值(以粮食形式),供养了新兴的政治、宗教和军事精英。因此,“更糟的状况”不仅是营养问题,更是政治经济地位急剧下降的体现,他们成为了被统治和被榨取的阶级。

定居化与可治理性(Governability)角度观察,农业迫使人类定居。与流动性强的狩猎采集者相比,定居的农民更容易被定位、登记、征税、征兵和控制。土地成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也成为权力控制的焦点。对土地的控制(所有权、分配权)成为政治权力的核心。定居社会使得建立持久的政治结构、官僚体系和强制性权力(如法律、军队)成为可能,甚至可以说是必需的。从政治控制的角度看,农业革命极大提升了人口的“可治理性”。

集体利益与个人代价#

“让更多的人以更糟的状况活下去”描述了一种常见的政治困境,为了某个“集体”(在这里是“智人”这个物种,但更容易代入的是“国家”、“民族”或统治集团)的“成功”(生存、扩张、强大),可以牺牲(或“被牺牲”)个体的利益和福祉。政治决策,尤其是在资源稀缺或面临外部竞争的早期社会,常常需要在集体生存/扩张与个体生活质量之间做出残酷的权衡。农业革命的案例表明,历史的选择往往倾向于前者,因为它最终导致了能够组织更大规模力量的社会形态胜出。

人口密度增加、资源(土地、水)重要性提升、社会分层、管理剩余产品的需要——正是早期国家形成理论(State Formation Theories)所关注的关键驱动因素。人口压力、内部冲突(因资源和不平等加剧)、管理复杂灌溉系统或防御的需求等,都推动了更强大、更集权的政治组织的出现。农民的“苦难”可以被视为构建和维持这些早期政治结构所付出的社会成本

总结一下,农业革命的核心在于:

  • 它创造了更大规模、更易控制的人口基础
  • 它通过剩余产品的产生和集中,催生了社会分层和政治精英
  • 它通过定居化,极大地增强了人口的可治理性,为持久政治权力的建立提供了条件。
  • 它体现了集体(物种/国家/统治集团)扩张逻辑往往以牺牲个体福祉为代价这一残酷的政治现实。
  • 它为国家的最终形成准备了必要的人口、经济和社会条件。

4.文字与科层制#

一个帝国要运作,会产生大量的信息。除了法律之外,帝国还必须记录各种交易和税收、军用物资和商品的库存量,还有各种节庆及打胜仗的日期。在先前的几百万年间,人类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记录信息:他们的大脑。但很遗憾,对于整个帝国这么大的数据量来说,人类的大脑并不是个很好的储存设备。

信息是治理的血液,规模呼唤技术#

社会规模的扩大(从部落到帝国)会带来治理复杂性的急剧增加。有效的治理依赖于对社会状态的准确把握和对规则的一致执行。无论是征税、维持法律秩序、组织大型工程(如军事后勤),还是进行资源分配,都需要大量、准确、可追溯的信息。没有这些信息,治理将变得盲目、低效且不公平。

早期原始社会将人脑作为唯一的存储器,直接构成了早期社会治理能力的“天花板”。人脑记忆的有限性、易错性、主观性以及个体死亡导致的信息丢失,严重限制了治理的范围、精细度和持续性。信息在口耳相传中容易产生“噪声”(失真),且难以进行大规模、并行的处理和检索。一个仅靠口传和个人记忆来运行的“帝国规模”的治理体系是不可想象的,它会迅速因信息过载、失真和遗忘而崩溃。

因此,社会规模的扩大催生了信息处理技术的突破(如文字、计数系统、档案管理)。文字和书写系统的发明,可以被视为信息存储技术的一次革命性突破。它极大地扩展了信息的存储容量(几乎无限)、持久性(超越个体生命)、保真度(减少失真)和可访问性(允许异步、多人访问)。这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社会处理和利用信息的能力,为更复杂的社会组织形式(如帝国)的涌现和稳定运作提供了信息论基础。外部信息存储系统的发明,是人类社会能够超越小型熟人社会,发展出大规模、非人格化治理结构(如帝国)的关键技术前提。它使得治理决策可以基于更广泛、更持久的数据,规则可以被标准化和普及化

科层制(Bureaucracy)角度:文书工作的起源与理性化的基石#

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提出了理想科层制模型,其核心特征之一就是基于书面文件(written documents)的规则和程序。科层制追求效率、可预测性和非人格化,而这一切都高度依赖于系统化的信息记录、传递和存档。

帝国运作所需记录的法律、税收、库存、历史事件等,正是科层制官僚体系需要处理的核心信息。没有可靠的记录系统(即书面文件),就不可能有标准化的程序、明确的权责划分、基于规则的决策,也就无法实现韦伯意义上的理性化(Rationalization)管理。可以说,克服人脑的生物学限制,通过技术手段(文字、书写、档案)实现信息的外部化、标准化和持久化,是科层制这种高效(尽管有时显得僵化)的社会组织形式得以产生和发展的关键一步。

5.文明无正义#

以上所有的区别,不管是自由人/奴隶、白人/黑人、富人/穷人,都只是虚构的想象所构建出来的。然而历史的铁则告诉我们,每一种由想象建构出来的的秩序,都绝不会承认自己处于想象和虚构,而大谈自己是自然、必然的结果。

社会建构与政治权力#

政治学认识到,许多被视为“自然”的社会分类和等级制度,实际上是特定历史和社会背景下,通过权力运作、法律制定、文化传播和日常实践共同建构起来的。这些分类并非基于客观生物学或物理现实(例如,“种族”的生物学基础极其薄弱,“阶级”更多是经济和社会关系的产物),而是服务于特定政治和经济利益的社会定义。权力关系决定了哪些“想象”能够成为主导,并被制度化。

政治秩序为了维持稳定和获得民众的顺从(而不仅仅依赖赤裸裸的强制),需要合法性。将现存的权力结构、社会分层和资源分配描绘成“自然的”、“不可避免的”、“神授的”或“基于优胜劣汰的”,是意识形态进行合法化论证的经典策略。通过自然化(Naturalization),人为的、可变的社会安排被去政治化(depoliticized),看起来像是不可更改的现实,从而削弱了对其提出质疑和挑战的可能性。

区分“我们”与“他们”(无论基于阶级、种族还是国籍)是政治动员和身份认同构建的常用手段。等级制度可能被视为一种(尽管常常是残酷且低效的)社会分工和资源分配的方式。这种视角并不否认其“虚构”性,但更关注其在维持特定政治和社会系统运转中的实际功能

霸权(Hegemony)的运作与解构#

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霸权理论对此有深刻阐述。霸权不仅仅是通过强制(警察、军队)来统治,更是通过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导权,让被统治阶级自愿地接受统治阶级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认为现存秩序是合理的、符合“常识”的。赫拉利所说的“大谈自己是自然、必然的结果”,正是霸权运作的体现——将特定的、服务于统治集团利益的“虚构想象”塑造成普遍接受的真理和规范。

认识到秩序的“虚构”基础,也揭示了其潜在的脆弱性。既然秩序是建构的,那么它也是可以被解构和重建的。政治斗争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围绕着定义现实、争夺叙事权展开的。挑战现有秩序的力量,往往需要首先揭示其“虚构”本质,打破其“自然”、“必然”的神话,提出替代性的“想象”和秩序蓝图(例如,从“天赋君权”到“人民主权”的转变)。然而,正如“历史的铁则”所言,维护秩序的力量会极力掩盖其建构性,将挑战者斥为“颠覆自然的”、“不切实际的”或“破坏秩序的”,这本身也是政治权力自我防御的重要手段。

6.宗教#

公元前的1000年间,出现了三种有可能达到“世界一家”概念的秩序,相信这些秩序,就有可能相信全球的人类都“在一起”,都由同一套规则管辖,让所有人类都成为“我们”(至少有这个可能),“他们”也就不复存在。这三种全球秩序,首先第一种是经济上的货币秩序,第二种是政治上的帝国秩序,而第三种则是宗教上的全球性宗教,比如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 我们今天常认为宗教造成的是歧视、争端、分裂,但在金钱和帝国之外,宗教正是第三种让人类统一的力量。 …… 因此,我们可以说宗教是“一种人类规范及价值观的系统,建立在超人类的秩序之上”。这里有两大基本要素: 1.宗教认为世界上有一种超人类的秩序 …… 2.以这种超人类的秩序为基础,宗教会发展出它认为具有约束力的规范和价值观。 …… 某个宗教如果想要将幅员广阔、族群各异的人群都收归旗下,就还必须具备另外两种特质。第一,它信奉的超人类秩序必须普世皆同,不论时空而永恒为真。第二,它还必须坚定地将这种信念传播给大众。换句话说,宗教必须同时具备“普世特质”和“推广特质”。

功能主义视角下的宗教角色#

宗教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工具,它能够超越地域、血缘和既有的政治边界,构建更大规模的“想象的共同体”。与帝国依靠强制力、货币依靠交换需求不同,宗教通过提供一套共享的终极意义系统、世界观和道德规范,实现了对多元人群的文化整合社会动员。统治者(无论是帝国君主还是后来的民族国家领袖)常常利用或与宗教力量合作,以神圣化其统治(Legitimation),并为社会提供凝聚力(Cohesion),从而降低治理成本,增强集体行动能力(例如,宗教名义下的战争或大型工程)。

从宗教学的视角看,赫拉利对宗教的定义(基于超人类秩序的规范和价值观系统)抓住了宗教的核心特征之一——提供超越经验世界的终极实在(Ultimate Reality)作为一切规范和价值的来源。这赋予了宗教规范一种绝对性和神圣性,使其比世俗法律或习俗更具约束力和动员力。“普世特质”和“推广特质”确实是区分“世界宗教”(World Religions)与地方性/民族性宗教的关键特征,解释了它们为何能跨文化、跨地域传播。

超人类秩序#

强调“超人类秩序”是宗教规范的基础,这在政治上极其重要。它意味着宗教所设定的规则和价值不容置疑、不容协商、超越了人类自身的立法权。这为宗教权威(教士、神学家等)或借用宗教权威的世俗统治者提供了巨大的权力。它可以用来合理化现存的社会等级和不平等(如神权统治、种姓制度),也可以用来颠覆现有秩序(如宗教改革、革命运动)。将秩序的根基置于“超人类”,实质上是将其排除在人类理性的批判和政治的讨价还价之外,这既是其力量所在,也是其潜在危险所在。正是因为宗教建立在特定的“超人类秩序”之上,并声称其“普世皆同”、“永恒为真”,它必然会界定出“异教徒”、“不信者”或“异端”。这种基于信仰的“我们”与“他们”的划分,历史上一直是剧烈冲突、歧视和战争的根源。宗教的“推广特质”在实践中,往往伴随着文化征服、强制改宗甚至暴力。因此,宗教在统一一部分人类的同时,也深刻地、有时是血腥地分裂了另一部分人类。这种内在张力是政治学分析宗教时不可或缺的一环。

7.一神论#

从历史上来看,一神论就像是个万花筒,把一神论、二元论、多神论和泛灵论,收纳在同一个神圣论述之下。结果就是,基督徒大致上是信奉一神论的上帝,相信二元论的魔鬼,崇拜多神论的圣人,还相信泛灵论的鬼魂。像这样同时有着不同甚至矛盾的思想,而又结合各种不同来源的仪式和做法,宗教学上有一个特别的名称:综摄(syncretism)。很有可能,综摄才是全球最大的单一宗教。

综摄指的是不同宗教信仰、文化习俗、象征符号的融合与并存。宗教学研究表明,综摄几乎是所有宗教在历史发展和跨文化传播过程中的常态,而非例外。很少有宗教是以“纯粹”形态诞生并保持不变的。它们总是在与所处环境的文化、先前存在的信仰体系互动中,吸收、改造、融合各种元素。

  • 魔鬼:在基督教神学中,魔鬼通常被视为堕落天使,是上帝创造物的一部分,其力量最终受上帝掌控,因此理论上不构成与上帝对等的二元力量,尽管在信徒感受和某些神学流派中其力量可能被极度强调。
  • 圣徒:官方教义强调圣徒是“代祷者”(intercessors),信徒是“敬礼”(veneration)而非“崇拜”(worship,专指对上帝),以此区别于多神论。当然,实践中这条界线常常模糊。
  • 鬼魂/灵魂:对灵魂不朽的信仰和对特定鬼魂存在的民间信念,在神学上也会被置于上帝最终审判和掌控的框架内。
  • 宗教学会关注这些内部的解释机制如何运作,以及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成功地维持了官方教义与大众实践之间的张力。
NOTE

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8.混沌的历史#

历史的铁则就是:事后看来无可避免的事,在当时看来总是毫不明显。 直到今天,情况仍是如此。我们已经走出全球经济危机了吗?还是前面还有更大的打击?中国会不会继续发展、成为全球第一的超级大国?美国会不会丧失霸主地位?一神论基本教义派是会成为全球未来的风潮,又或不过是地方的小骚动,在未来不值一哂?我们走向的是生态的灾难还是科技的天堂?以上所有结果背后都有一套很完整的论述,但我们就是无法确定何者将成真。但如果过了几十年后再回顾,我们就会觉得答案真是太明显了。 …… 对于许多希望看到历史必然性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大概有些令人失望。毕竟,宿命论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觉得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信念都是历史上自然且必然的产物。于是,我们似乎是自然而然就发展出民族国家,自然而然就遵循着资本主义经济原则,也是自然而然地坚信着人权的概念。如果承认历史并非必然,等于是承认了现在的民族主义、资本主义和人权都只是巧合的产物。

不仅如此,历史还是所谓的“二级”混沌系统。混沌系统分成两级,一级混沌指的是“不会因为预测而改变”。例如天气就属于一级混沌系统。虽然天气也是受到无数因素影响,但我们可以建立计算模型,不断加入越来越多因素,让天气预报也越来越准确。 至于二级混沌系统,指的是“会受到预测的影响而改变”,因此就永远无法准确预测。例如市场就属于二级混沌系统。假设我们开发出了一个计算机程序,能够完全准确预测明天的油价,情况会如何?可以想见,油价会立刻因应这个预测而波动,最后也就不可能符合预测。

对于历史决定论的批判#

这段主要是对历史决定论的批判,作者明确反对历史决定论——即认为历史发展遵循某种预定轨迹或铁律,最终导向特定结果(如某些马克思主义的简化解读、辉格史观等)。赫拉利强调“事后看来无可避免的事,在当时看来总是毫不明显”,精准地指出了后见之明偏误 (Hindsight Bias)在历史叙述中的普遍性。这种批判非常重要,因为它解放了我们对过去的理解和对未来的想象。承认历史的偶然性(Contingency)意味着承认我们当前的社会结构、政治体制、经济模式(民族国家、资本主义、人权)并非“自然”或“必然”的终点,而是特定历史路径、选择和斗争的结果。这为批判性地审视现状探索替代性未来打开了空间。

NOTE

虽然强调偶然性很重要,但将民族国家、资本主义、人权简单归为“巧合”可能略显轻率。它们是复杂的历史进程的结果,涉及结构性因素、权力斗争、思想演变和社会运动等,并非完全随机。用“非必然”(Not Inevitable)或“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t)可能比“巧合”更精确地描述其历史地位。

混沌系统#

一级混沌(如天气)虽复杂,但系统本身不受预测行为的影响。二级混沌(如市场、历史)则具有反身性(Reflexivity):对系统的预测会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从而改变系统的行为,最终可能使预测失效。人类的行为会因为知晓预测、预期或理论而改变。例如,如果广泛预测某股票会涨,人们会蜂拥购买,导致价格提前上涨甚至形成泡沫,最终可能偏离“基本面”预测;如果预测某社会运动会成功,可能吸引更多参与者,但也可能引发当局更强力的镇压,改变结果。

社会科学的目标可能不应是追求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精准预测,而更多在于理解机制、揭示模式、识别可能性、评估风险,并认识到人类行动者本身对历史进程的塑造作用。

NOTE

过度强调混沌和偶然性,有时可能忽略结构性力量(如地理、技术水平、长期经济趋势、文化传统)对历史发展的约束和塑造作用。历史并非完全开放,行动者的选择总是在一定的结构限制内进行的。 虽然精准的长期预测不可能,但基于对结构、趋势和机制的理解,进行中短期预测、情景规划或风险评估仍然是可能且有意义的。二级混沌系统并非意味着完全不可知,只是预测的性质和界限不同。

挑战宏大叙事的舒适区#

赫拉利指出了“宿命论”或历史必然性叙事的心理吸引力——它提供了一种秩序感、意义感和安全感,让我们觉得所处的世界和所信奉的价值是稳固和天经地义的。承认偶然性则可能令人不安,因为它意味着我们所珍视的制度和价值(如人权)并非永恒真理,而是“巧合的产物”(或许用“历史建构的产物”更准确,以包含其中的人类努力和斗争)。这可能会削弱它们的绝对权威性,但也可能促使我们更积极地去维护、完善和重新论证它们的价值,而不是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列举当前面临的重大不确定性(经济、地缘政治、意识形态、科技/环境),强调我们无法确知未来走向,这与历史的混沌特性论述一脉相承。这是一种智识上的诚实,反对廉价的预言和简单的线性外推。

总结与反思#

我们这一代人或许以往任何世代都更直观地生活在由各种“故事”构建的现实中。

从社交媒体上精心塑造的个人形象与社群认同,到全球化浪潮下民族国家身份的微妙变迁,再到对加密货币等新兴“虚拟实体”价值的集体信念博弈,我们所珍视的价值观、我们所归属的群体、我们所参与的社会经济体系,其根基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这些共享的、有时甚至未经审视的“想象”?

作为不断变化的“故事”的继承者和参与者,我们有责任去审辨、去质疑,甚至去重塑那些驱动我们社会运转、定义我们身份认同的“想象的共同体”叙事,为我们期望的未来注入新的、更具包容性和正义性的意义。

——写于风浪之中,Windsurf依然划得飞快。

人类简史书评&笔记:想象的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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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时歌
发布于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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